折成三角形的白手绢,细软的头发被发胶粘在头皮上,像是被牛舔过;新娘穿白色长裙,戴手套、头纱,手持一捧康乃馨,脚蹬高跟皮鞋。不算漂亮,却有娇生惯养
出来的倨傲神色。
黑黑白白的,佩饰也素,多不喜庆。霍眉盯着俩人看了一会儿,想:等我结婚,还是得穿套大红色的凤冠霞帔。
范章骅有信来:岷江防线已突破,刘文辉败退西康,大部队归我军收编。我快回家了。
家里也终于来了信,说没被水淹,但是水牛病死了,需要钱买。
霍眉往家里寄了二十元。手头还剩三十几块,她决定攒到冬天,给自己买一件像样的冬衣。
天知道她看到席秉诚把几箱子女装都挖出来烧了有多心痛。
现在考虑冬衣是不是太超前了?夏天还长着。在祥宁镇的时候,总有一两个地点——河里,或是贮藏玉米的石窖——能滤掉热浪,而到了城市里,人在暑气中是无处遁形的。
她能待在凉亭里就绝不待在后台,戏曲演员们就不一样了,被层层叠叠的戏服一裹、绒球盔帽一压,再到百来个观众面前,唱念做打每周都要晕一两个。当房春喜第三次吐在后台时,霍眉骂骂咧咧地摔了拖把,“你自己打扫!”
从演员们身上,她也学到了一个对抗中暑的小妙招:揪痧。有次她也晕的不行,穆尚文便屈起食指和中指,用指骨掐着她脖子上的皮肉往下划,揪出又宽又长的一道紫痧,从喉头一直到锁骨处。揪的时候非常疼,揪完后却神清气爽,当真不晕了。
但也有人不像穆尚文这么生猛,每次就揪一个点,导致整个脖子上都是暧昧的红痕。
霍眉想起在怡乐院的时候,和姐妹们趴在墙头,就曾指着这些脖子上红痕点点的戏子口舌,说他们比我们还放荡呢到今天,这谜底算是解开了。于是在王苏和穆尚文莫名其妙的眼光里咯咯笑了半天。
“你笑什么?”穆尚文又开始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有什么好笑的事吗?我要听。”
“听个屁,小孩子懂什么。”霍眉从纸盒里拆出三个酥点,是她打着“看看副官回家没有”的名义去了趟范章骅的家顺来的,“一人一个啊。”
王苏看穆尚文一口啃掉半边,露出的馅是深红色的沙瓤,遂把自己的那一个用手帕包起来。找到席秉诚的时候,他正坐在熄了灯的戏台中央发呆。
“秉诚,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席秉诚接过来,咬了好几口,才越过漫长的酥皮层抵达豆沙馅。他笑了一下,“谢谢师姐。”
“知道我是师姐啊,”王苏拍拍他的光头,“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
“我在想那些学生。遣散总归是不好的,半大娃娃,都找不到生计。既然他们的身契都归刘师叔所有,那不如交给刘师叔带,也能减轻我们的负担。”
“刘师叔可能就把他们遣散了,他也说过不再收徒。”
“那——嗐,那还是留在漱金吧。”
王苏又拍拍他的光头,“你不是在想这个。”
席秉诚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在想什么,他有太多可想的,念头黏在一起,成了厚重、稠密的积雨云;拿手稍微一捏,雨水就淋淋沥沥漏下来。所以他现在不想拿手捏,以免在溽暑里,还叫水汽把自己蒸着。
见他开始发呆,王苏干脆摩挲了一下他的脑袋,毛刺刺的,发茬已经长出来了。其实光头有很多缺点:冬天不能保暖,剃头要和剃须一样勤,让陌生人疑心得了癞痢,还会将头型缺陷暴露无遗——比如说大家一眼就知道他后脑勺是扁的、头顶是平的,严重损害了当年青春期男孩的自尊心。
但是光头有一个优点,扮丑角效果好。丑嘛。
王苏以前就老爱摸他的光头,后来怕他长不高,便不摸了。现在这么轻轻几下,让他的身子越伏越低,若有条尾巴,铁定摇起来了。
但是他从这只手下挣扎出来,“我去冲个凉。”
“好吧,”王苏只能跟着站起来,“完事后去找霍眉,她说师父住院期间的账有点对不上。”
他刚才还动得迅速,现在又迟钝起来,过很久才点一点头,琥珀色的眼珠在四合的暮色里盛着两个凉凉的光点。
“现在突然愿意跟我说了也是可以的。”她正色道。
席秉诚于是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当不了合格的大师兄了,既然有王苏这样的存在。他朝她的方向挪了一步,嘴里叫着:“师姐,师姐”
唰啦一声,席玉麟扯开幕布走了出来。
席秉诚脚步一拐,矫健地跳下台大步走了,留下一头雾水的席玉麟,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到了他。
王苏问:“怎么了?”
“刚刚看到霍眉还和你们在一起,现在却不见了。”
“哦,有人下午来找她了,让她晚上去上班她好像是找了个兼职。”
席玉麟应了一声,有点担心霍眉重操旧业,什么兼职要大晚上的出去做啊?等到第二天早上仍旧没看到她的人,开戏时没看到,王好运临时坐在后台,好几个中场道具都没递上去;下戏时仍然没看到。
王苏立刻去了警察局,答曰失踪三日内不能立案。
他们也都觉得这是多虑了。霍眉素来不守纪律,管着他们出入,自己倒是成天往外跑,也没给大师兄大师姐打报告。大概过几天就会回来了?反正绝不可能一走了之,她的钱和行李都在这里呢。
同一时间,林记药铺的伙计优哉游哉晃进电话亭,神色顷刻间严肃起来,拨了一个号码。那头很快接了,却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