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云归处

  岭南的雨总带着茶香。段鲲蜷在竹楼檐下,看雨水顺着青瓦沟槽淌成珠帘。旧伤在梅雨天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去摸腰间茶刀——那里空荡荡的,只剩半截褪色的红绳。

  "先生又忘了喝药。"

  素色油纸伞掠过竹丛,伞沿抬起时露出双秋水般的眸子。女子月白色裙裾沾着泥点,药碗在掌心腾起暖雾:"昨日你说这方子太苦,我添了枇杷蜜。"

  段鲲往竹椅里缩了缩:"苏姑娘不必日日来。"话音未落,竹帘被风掀起,药碗险些翻倒。名唤苏蘅的女子伸手去接,腕间银铃擦过他冰凉指尖。

  "叮铃——"

  十年前朱雀桥的铃音突然撞进记忆。段鲲猛地抽回手,竹椅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苏蘅是镇上新来的大夫。段鲲初遇她是在惊蛰后的集市,她蹲在卖雏鸡的竹筐前,正给瘸腿老汉包扎伤口。"老伯的腿疾要针灸,"她仰头时发间木簪险些滑落,"若信得过,明日来我医馆。"

  段鲲的斗笠被挤掉在泥里。苏蘅捡起时,露出他半张苍白的脸。"公子肺经有损,"她突然开口,"可是幼时溺过水?"

  竹筐里小鸡啾啾叫着,段鲲想起阿芜总把药渣喂给宫里的芦花鸡。他后退半步:"姑娘认错人了。"

  "医者不认人,只认症。"苏蘅将斗笠扣回他头上,指尖残留的艾草香混着春雨气息,"明日辰时,巷尾有株百年枇杷树。"

  竹楼渐渐染上药香。苏蘅每日带着不同药材来:有时是沾露的忍冬藤,有时是焙干的橘皮。"这是今天第十碗药,"她将瓷勺递到段鲲唇边,"若喝完,给你讲个故事。"

  段鲲别开脸:"我不是孩童。"

  "那换你讲。"苏蘅托腮望着檐角风铃,"昨日你说岭南茶树三年成株,后来呢?"

  雨声忽然变远。段鲲望着她发梢的雨珠:"后来…有个姑娘说,被精心养死的茶树更有福气。"

  "这话刻薄,"苏蘅忽然握住他颤抖的手腕,"但说这话的人,定是盼着茶树活。"

  蝉鸣渐盛时,段鲲跟着苏蘅上山采药。她赤足踩在溪石上,裙裾扎在腰间,露出细白脚踝的旧疤。"七岁偷学针灸,被师父打的。"她扯下野莓扔进他怀里,"尝尝,比宫...比城里蜜饯清爽。"

  段鲲咬破浆果,酸甜汁水溢了满手。苏蘅突然凑近,指尖拂过他嘴角:"像不像那年你种的野茶花?"

  "你怎知..."

  "医馆匾额是你题的字。"她笑着跳开,惊起溪畔白鹭,"‘云归处’三个字,和茶山残碑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中秋夜,苏蘅提着荷叶包撞开竹门。"桂花酿!"她双颊绯红,"张婶非说饮此酒需对诗。我偷来的,快喝!"

  段鲲按住酒坛:"你醉了。"

  "醉了好呀,"苏蘅歪头倚着窗棂,"醉了能问,段公子可愿教我辨茶?"月光漏过她松散的发髻,"我辨了三个月,仍分不清你喝的究竟是茶,还是熬碎的心事。"

  酒坛倾倒在竹席上。苏蘅忽然落泪:"那日集市,我第一眼就认出...认出你袖口茶渍是岭南雾茶的印记..."

  段鲲抬手接住她坠落的银簪。十年前谢蕴之倒在喜轿里的模样突然模糊,只剩掌心这抹温热。

  初雪那日,苏蘅背着药篓推开竹门。段鲲正在煮茶,青瓷碗里飘着新摘的蜡梅。"你的咳疾该好了,"她将当归塞进陶罐,"开春我要去江北。"

  茶勺磕在炉沿。段鲲盯着跳动的火苗:"江北多瘴气。"

  "所以来辞行。"苏蘅忽然笑了,"你总说云归处是尽头,可云归之后还有雨,雨尽又是新云。"

  段鲲握碎蜡梅花瓣。当年谢蕴之咽气前,喉间也滚着类似的血沫声。

  "这半年..."他喉结动了动,"多谢。"

  "谢什么?"苏蘅逼近半步,"谢我明知你藏着淬毒的往事,还日日来添柴煎药?"

  风卷着雪粒扑进来。段桦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溢出血丝。苏蘅颤抖着去翻银针,却被他抓住手腕:"别碰!会染..."

  "我是大夫!"苏蘅嘶吼着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旧疤,"十四岁试药差点死掉,师父说情毒最无解——可我偏要试试!"

  段鲲的泪砸在她锁骨上。恍惚间又是那个雨夜,阿芜的血浸透他前襟,谢蕴之的唇印在毒酒边。

  "留下吧..."他鬼使神差开口,"教我认新的草药。"

  苏蘅的银针掉在炭火里,腾起细小的青烟。她将额头抵在他微颤的脊背上:"明天开始,你每日要喝两碗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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