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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城门。"
李安甫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备火油,弩手上弦。"
鲜卑大营的牛角号陡然转急,黑压压的骑兵开始向两翼展开。
楚越却只盯着那道红色身影,看他勒马横剑,披风在阳光下泛起血色。
隔着大片的城墙,楚越似乎能看清苏珏望向城头时骤然柔软的眼神。
然而大敌当前,他们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在眸光中缱绻。
眼波流转间,冀州城头万箭齐发,浸透火油的箭矢将日色烧成火红。
胡人骑兵以雁翎阵切开鲜卑侧翼,鲜卑人裹着烈焰在铁蒺藜阵中翻滚,胡骑却如游鱼般顺着火墙缺口涌入。
这是金元鼎的长处。
见势不对,鲜卑军急速撤离。
浩浩荡荡,不消片刻,连日来战火纷飞的冀州城外竟有了短暂的宁静。
残阳如血,冀州城头青雀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李明月勒马于护城河畔,玄甲军铁蹄踏碎薄冰的声响惊起寒鸦数点。
他仰头望着城堞上斑驳的"冀"字,忽觉喉间涌起铁锈味——两具黑檀棺椁在素绸缠绕下泛着冷光,细看能辨出棺盖上经年累月的箭痕。
城门洞开的刹那,整座城池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沿街的胡饼铺子掀开蒸笼,白雾却凝滞在半空;酒肆檐下的风铎忘了摇晃;连城楼上戍卒的矛缨都垂成僵直的线。
直到第一声呜咽撕裂死寂,那哭嚎便似燎原野火,从西市烧到东坊,自朱雀街漫向玄武门。
"王爷……"
倚在药铺门框的老妪颤巍巍举起半匹素绢,那是三年前李书珩开仓放粮时赏的。
她枯槁的手指抚过棺椁上暗红的血渍,忽地跪倒在青石板上,额头触地三声闷响。
街角铁匠铺的独眼匠人解下玄铁围裙,赤着上身横卧道中,任凭玄甲军马蹄踏碎他珍藏的西域葡萄酒坛。
最年幼的士卒在队列里红了眼眶。他记得去岁春分,王爷巡视军营时曾弯腰替他系紧松脱的胫甲。
此刻风中飘来胡杨木的焦香,原是城郊烧陶的窑工们将素胚尽数砸碎,将陶片铺作十里霜雪。
有白发老卒解下腰间铜铃系于棺角,然后响作招魂的铜铎。
李明月握缰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分明看见朱雀桥头的老更夫将梆子换成丧鼓,看见绸缎庄的掌柜将蜀锦裁作引魂幡,看见酒垆前的胡姬褪去石榴裙,素纱裹身跳起龟兹葬舞。
忽有一垂髫小儿挤出人群,捧着尚带余温的艾草饼要往棺椁里塞,却被母亲死死拽住。
那妇人泪落如珠:"小郎君莫扰,让王爷……让王爷睡个安稳觉。"
待到暮色四合时,送葬队伍行至王府。
朱漆大门上悬着的鎏金匾额已覆素帛,阶前石狮颈缠白绫。
李明月忽闻身后马蹄声碎,回首见一跛脚老卒怀抱褪色战袍踉跄追来。
那是父亲还是北燕旧臣时带兵分发给士兵们的锁子甲。
看来,此人曾是军中士兵。
"侯爷且慢!"
老卒扑跪在阶前,将战甲高举过顶:"老王爷戎马半生,于小人有天大的恩情,如今老王爷战死沙场,小人特来送行……”
话音未落,北风骤起,卷起满城纸钱如雪乱。
李明月的佩剑"锵"地坠地。
长街尽处忽有羌笛呜咽,吹的是李书珩所作的《折柳》旧曲。
李明月抬眸望去,见残破的城垣上立着个布衣少年,正是三年前父亲从人市赎回的牧羊儿。
少年十指渗血犹自吹奏,笛声裹着塞外风沙,将整座冀州城哭成巨大的灵堂。
方小姐一直隐于人群中,神色悲戚。
她一路跟随,宛如一缕游魂。
待到了王府时,是苏珏发现了她。
苏珏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陆羽和陆明的骨灰,还有两副盔甲交到她的手中。
是夜,方小姐守着那骨灰和盔甲,生生枯坐了一夜。
思绪朦胧间,她仿佛看到陆羽的银甲映着斜晖,甲片间夹着几瓣零落的桃花。
陆羽的手覆在她手背上,铁甲冰凉,掌心却沁着汗。
"对不起,我终究还是食言了……"
话未说完,某处的城墙下传来战马嘶鸣。
只见陆明正牵着两匹枣红马候在吊桥前,少年人的眉目在铁盔下格外清亮,像极了七年前陆羽在乱葬岗捡回的那个垂髫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