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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十七岁。”

  “我今年十七岁。”猫儿笑道,“过不来。”

  这晚还是在租界内休息的,睡前将电报发回了巴青。第二天一早,李舟带着霍眉驶离租界,没有任何人拦他们。他戴着墨镜,注意着太阳的轨迹。当太阳升到正空、离开了车玻璃的视域后,忽然刮起罡风,道边的落叶打着旋拍到车身上,又被裹挟而去。

  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

  霍眉昏昏沉沉的,中途似乎被李五爷又喂了一次药,剂量依然很少。她数不清楚日子,直到被扛到融顺茶馆三楼时,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回到巴青了。隐约听到了裘三爷说了长长一段话,李五爷叹息一声,走到伽蓝菩萨的香炉前,往里面上了三支香。

  求生的意志把这副不听使唤的躯体拎起来,她听见自己哑声说:“三爷,我的任务完成了,放我走吧。”

  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但裘三爷的脑袋应该是转了过来,说道:“范章骅的部队回巴青了。”

  霍眉的脑子又有些转不过来。

  她先以为范章骅这么一通布置,铁定是要及时通知今井撤离,但看这个形式,猫儿似乎得手了;那么范章骅争取的时间应该是给自己逃跑的。但他没有跑,回巴青了?他要干嘛?

  “城门已经被我们守住了。”裘三爷呷了一口茶,“城破之时,我们想要取范章骅性命,是因为曾经的王将军在最后关头传口信给我们,说其与日本人有勾结,怕有二心。你来都来了,再做一件事吧。”

  “什么?”她尖叫起来,“还要我干嘛啊?我欠你们的啊?”

  “你欠一条命和五十银元!”

  他的声音和样貌在霍眉记忆里从来没变过,好像在所有人生下来前,他就老的很有威严了;但等所有人长大后,他也没老到衰弱。眉毛、胡须长而有型,好像是神官在宣读天条。

  靠回椅背后,又以惯用的、在众人面前随和谈笑的语气道:“这还不算什么,当年你家盖房子,我出了钱;虎子上大学,我送了礼金;你要来城里,是我带你来的。都是乡亲,义字当头,我可以不算账,但你不能不记得。”

  霍眉本就穿着件宽松的青灰衣裳,袴子也是黑的,现在愣愣地坐在地上,像个游魂。

  一个小袍哥从外面拿了个盒子进来,裘三爷示意他递给霍眉。

  “范章骅的车是防弹的,从外面下不了手;身周也总有人,我不想再牺牲袍泽兄弟了。这周五,你将这枚手雷带到车上去吧。我会安排人开车跟着,若十分钟内你没有拔栓,便朝车上射击。范副官会知道怎么一回事的望霍小姐好自为之。有什么想要的,现在提吧。”

  太阳快落山了,用并不猛烈的余热把天空烘成橙红。

  她本该感到无与伦比的绝望——她确实感觉到了,是沉重而黏腻的水,在胸腔里越漫越高,压得人无法呼吸。这是老百姓最合理的情绪。大家只悲伤,不愤怒,心理有落差者才愤怒,但他们的卑贱、不幸和人微言轻从来理所当然。但霍眉在心里总把自己当皇帝看的,她几近狂怒,有火从水底一路烧出来,黑烟冲天。

  她打开盒子,掏出手雷,食指轻而易举地勾在了铜环上。

  众人齐声大叫起来,霍眉真是觉得好痛快,暂停下来欣赏他们叫。下一秒,手却被攥住,她早有防备,仍捏着榴弹死死不放。李舟的墨镜已经掉了,露出纯净的黑眼珠,瞪着她。

  哦,是怜惜她这条贱命的男人。

  霍眉于是把榴弹还给他,早已满是湿痕的脸上又添了两道泪水。

  “我要烟土,我要洗澡。”

  她被送进一间豪华客房,不知道具体是哪里,房里的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门口必然站着袍哥。屋内尖锐的物品并没有收走,裘三爷似乎对她的人品很有信心,知道她怕死,不到最后时刻不会放弃任何生的希望;又知道她很坏,就是真要死,必会拉范章骅垫背。

  刚才她作势要拉手榴弹时,裘三爷端坐在太师椅上,眼睛都没眨一下。他是她的老乡,他知道的。

  桌上搁着一杆烟枪,一块**。她爬到桌边,用双臂支着上半身,把**搓成小球粘在烟枪上,然后擦了根火柴一点,浑身的骨骼都吱吱作响地叫嚣着想要更多。但**很快烧没了,这种最初级的烟土,比半剂“展眉”还不如。

  她喊,哭,嚎叫,把玻璃桌子掀了,然后在满地的玻璃渣上打滚。她又怕自己过几天什么力气都没有了,于是立刻爬向浴室:没有浴缸,但是有淋浴,把手往左边抬是冷水,右边是热水。

  霍眉安静下来,拿胰子把自己浑身上下搓了个遍,用热水冲了很久。感到舒适后,到卧房里挑了条最漂亮的旗袍穿上,然后一屁股坐到桌子边,继续嗅闻空气中尚未散干净的大烟味儿。

  晚上有人敲了一下门,把饭盒摆在门口,她没有理会。

  今天是周二。

  到了周三,她的瘾愈发严重,整天只吃下去了半个馒头。外面市井生活的聊天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还有火车从很远的地方捎来的鸣笛统统听不见,全世界只剩下她的心脏在咚咚狂跳。

  周四时她出了很多汗,又吐了一次,然后往旁边爬了一点远离自己的呕吐物。似乎应该再洗个澡,但她难受的不想起来。盘算着,等到后天中午吧,出门前一定把自己拾掇干净。

  门被打开时,霍眉还以为送饭的送到屋里来了,但是没有饭盒落下,却走进一个人,背着个大包袱。

  她眼神聚焦片刻,发现来人是席玉麟。席玉麟在门口杵了五秒钟,然后奔过来,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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