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开戏了怎么办?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缺席,报到席芳心那里去,搞不好她也要被扫地出门。
再者,天亮了,墓地里兴许会来人。来那些打了鸡血似的、像追猎物一样追一个乞丐的百姓。
太阳尚未露出圆边,但天空的颜色已经浅了些。
乞丐攥住两根竹骨大力摇了起来,“你娃也答应了!事情做一半,不能走,走了、走了别人看到这个,要打我嘞!”
穆尚文仍皱眉努力割着,“几时说要走?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一声轻笑从风中飘来。
她猛地站起身,向土砌的院墙上望去,接待所那个女人正笑吟吟地坐在上面。因为除夕那天两人的表现相当让她喜欢,穆尚文倒不觉得她要害自己,只觉得匪夷所思:翻墙头这么大的动作,她居然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女人扭身向墙外低声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小程,来看看啷个事”,那个叫小程的男人也很快翻了过来,没有她那么利索,撑着墙头用力时掰下来一块土疙瘩。
笼子和酒桶差不多大,乞丐保持抱腿的姿势都塞了个满满当当,用鞭炮炸开肯定会伤到他。小程把打火机重新塞回口袋里,对女人说:“帮我把后备箱的暖瓶拿来。”言罢捧起地上的积雪在铁链上攥紧,几乎攥成透明的冰坨。
女人很快拿了暖瓶来。他弄掉冰坨,浇上热水,再迅速用积雪重新裹住。如此往复几次,铁链居然吭的一声断了。
穆尚文赶紧两下割断绑门的绳子,那乞丐便像只动物般,手掌和膝盖并用爬出来。他的双脚真的坏死了,早上还能被人追着跑,跑那么快;现在只能在地上爬,爬得依然快,几下就没了踪影。
第33章 走桥她恍恍惚惚地被塞上了车。到……
她恍恍惚惚地被塞上了车。到底是年纪小,一见了轿车的内部,立刻就从恍惚劲儿中抽身而出,四下打量了。
“哇,”她开始动手摇车窗,“哎,顺着摇,可以降……”
“我记得哥老会不收下九流。”小程坐在驾驶位上,凝视着后视镜,“你到底是什么人?”
穆尚文把窗户摇上摇下,不吭声。
女人从副驾的储物箱中掏出一整包草纸,扔到她腿上,“鼻涕要掉进嘴里了。”
于是入冬以来,穆尚文第一次酣畅淋漓地擤了鼻子,用了近三分之一包纸。鼻子通畅了,胸中那点块垒也通畅了,“先当的袍哥,后入这行嘛。”
“此话怎说?”
“我……我们家住重庆,我老汉、我爷都是袍哥,没正经工作,从舵把子那里拿钱。所以我六岁就拜了关公。”
这事儿和熟人没法提,但对于两个几乎不可能再见的陌生人提起来,却顺畅得很。
“他们都在日租界的堂口坐镇,听百姓申冤,管下了巡捕房不管的大多数纠纷。后来在一次暴动中,都被日本人打死了。”
生前挺仗义,死得也不赖。
小程是油盐不进:“那你过去当袍哥,还忍得了入这行?”
“以前我也看不起唱戏的,觉得是不事生产、不劳而获的下流勾当,还和我爷一起往他们身上砸瓜皮……后来走投无路,是师父救了我一条命,才觉得,唉。”她也不避讳自己的过往,有什么,就坦荡荡地说出来了,“人生在世,要灵活嘛。只要不死,没什么干不了的。”
女人打了个呵欠,“赶紧把人送回晒谷场吧,她好像要迟到了。”
穆尚文的心倏地一紧。
在漱金时,若有人临时有事上不了台,可以随时换剧目,也可以和后面的戏班打商量换顺序。现在却不同,他们这十五天来要在什么时间段演什么早就报到县里,且由粉笔写在了公告栏中,更改不得。
轿车拐了个弯,加速向前驶去。穆尚文清楚地听见后备箱里的行李箱一整个乾坤大挪移,撞到了另一边。“你们夫妻俩要走了?”
一直很严肃的小程终于忍不住笑了。女人也笑,“他是我的副厂长!我老公一直出差嘞。”
锣鼓声响起。
穆尚文一步跨三级台阶,旋风似地冲进后台,抓过白颜料就要往脸上拍。霍眉好整以暇地坐在旁边“哎哎”几声,“席玉麟替你上了。得亏今天这个《别宫出征》没有他的戏份,不然大过年的台上缺人,老百姓还不把你像那乞丐一样追着打!”
她于是猫到“出将”的帘子后,透过缝隙看过去:饰演金妃的小云和饰演苗妃的席玉麟正左一个右一个,歪靠在梁武帝刘靖身上,席玉麟看上去比小云还要娇柔病弱几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席玉麟上次演苗妃还是十五岁的时候,好在台词不多,动作他似乎也有肌肉记忆,此刻在台上谈笑自如、滴水不漏。
完了。她想,我还是完了。
《别宫出征》演完,下一场的帮腔已经响了起来,演员匆忙上了戏台,片刻也不得耽搁。底下稀稀拉拉鼓起了掌,应该是没看出什么纰漏。
席秉诚掀开帘子,抬头看到她的时候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问:“你个烂贼跑哪儿去了?”
“大师兄,我错了!”她连忙抓着他的手,“没有下次了。”
“我问你跑到哪儿去了??”
她咬着嘴唇内侧的肉,声音都哑了,“大师兄,我再也不敢了。”
席秉诚的颌角都微微颤抖起来,他在磨后槽牙。身后一个穿碧色女帔的身影忽然越过他,结结实实给了穆尚文一巴掌,把人从半蹲的状态扇到地上去了。其他戏班的演员也都习惯了这种粗暴的教育方式,瞟了一眼,见怪不怪做自己的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