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
天子的队伍到了太祖高皇帝安息之地。
孝陵红门前的铜鹤香炉腾起紫烟。
在典礼官的唱和下,朱翊钧降辇步行。
带着随驾百官,进入孝陵神道。
神道两侧的石兽在雾中显形,狮子蹲踞如钟,獬豸昂首似剑,骆驼驮着重物,大象卷着莲花,每一尊都经过工部的匠人重新贴金,眼瞳中嵌着夜明珠,在晨雾中灼灼如活物……
“陛下,棂星门到了。”太常寺卿捧着香盒跪在阶前。
朱翊钧抬头,见门额上“棂星”二字为太祖手书,笔锋如刀,竟将石质门框刻出三分凹陷。
“棂星者,天之田星也,祭天先祭棂星,乃尊天重农之意。”
享殿内,二十四名乐生已执起柷敔。
朱翊钧跨过门槛时,三十六盏羊角灯同时被点亮,将太祖神位照得通明。
神位前的太牢整牛披着蜀锦,牛角上的红绸写着“太祖高皇帝”;
全羊跪卧如叩首,羊首朝向神位;
猪首昂起,口中含着新麦——
这是洪武二十六年定下的“太牢三式”,缺一不可。
“上香……”
赞礼官的声音如青铜钟鸣。
朱翊钧接过御香,三柱龙涎香在手中发烫,恍若握着太祖当年的佩剑。
第一柱香插入鼎炉时,神道尽头的松林突然传来松涛,如千军万马奔腾……
第二柱香青烟直上,竟在殿顶聚成云团,形状似太祖骑马西征……
第三柱香落地时,朱翊钧再看,只觉得太祖画像上的眼睛更加炯炯有神。
“奠帛——”
玉帛展开的刹那,朱翊钧屏住呼吸。
素白帛面上,用金粉绣着太祖御制皇陵碑全文,末尾“朕本淮右布衣”六字格外醒目。
他双手捧帛,只觉沉甸甸的不是玉帛,而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开创大明三百年的江山重量。
当帛面触到神位前的玉案时,殿外忽有惊雷滚过,却无半滴雨水——此乃“天应之象”……
当然,这不代表太祖高皇帝真的应了朱翊钧的祷告,这只能说明,钦天监的监正有些本事……选的日子,比较不错……
“读祝——”
内阁首辅张四维踏上拜殿,黄绫祝文在手中展开的声音如裂帛。
他抬头望见皇帝冕旒下的眼睛,突然想起昨夜在值房,朱翊钧亲自用朱砂在祝文末尾添了“若负百姓,愿受天谴”八字,墨迹未干,殷红如血。
“大明万历九年,嗣孙神宗皇帝翊钧,谨以牲帛醴齐,祗谒于太祖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陛下——”
张四维的声音在享殿穹顶回荡,惊起梁上尘埃。
朱翊钧望着神位两侧的配享功臣:徐达、常遇春、刘基的画像皆按洪武年间旧制,身着戎装,手按剑柄,仿佛随时会转身护驾。
祝文读至“陛下提三尺剑,驱胡虏于漠北”时,仿佛神道上的石马突然传来鬃毛抖动的声响……
“今子孙朱翊钧践祚十载,夙兴夜寐,不敢稍懈。然边患未靖,北虏叩关;贪墨犹存,河工蠹蚀;漕运梗阻,米价腾贵;流民载道,田园荒芜……”
………………
…………………
张四维的声音渐低,殿内诸臣皆垂首,唯有皇帝冕旒不动,如亘古石像。
“不肖子孙,大明嗣皇帝朱翊钧,愿承祖宗遗训:整饬吏治,必除贪墨之根;疏浚河渠,必复漕运之脉;轻徭薄赋,必苏黎民之困;强军固边,必振大明之威!今以太牢之礼,告慰圣灵:若有负祖宗重托,甘愿免冠徒跣,跪于陵前,受天下百姓笞责……”
祝文读罢,张四维已满头大汗。
朱翊钧上前半步,亲手将祝文放入燎炉,火焰腾起的瞬间,黄绫上的朱砂字“若负百姓,愿受天谴”突然清晰可见,仿佛被火光重新书写。
当灰烬飘向明楼时,天空忽然放晴,万道金光穿过云层,照在太祖神位上……
“行三跪九叩大礼——”
赞礼官的唱喏未落,朱翊钧已率先跪下。
冕旒触地,玉衡相击,第一叩首,他额头触到青砖上的太祖年号“洪武”,字迹被百年风雨侵蚀,却依然刚硬。
第二叩首,他听见身后三百大臣同时伏地,衣料摩擦声如秋潮涌动……
第三叩首,他闭目祈愿,忽见太祖手持大诰走来,身后跟着千万百姓,皆衣不蔽体,面有菜色。
“兴——”
乐声再起时,朱翊钧起身,冕旒上的玉珠已沾了尘土。
他望着神位前的醴酒,三爵酒液在晨光中泛起涟漪……
祭礼毕,朱翊钧解下冕旒,独自绕陵而行。
也就是绕着宝坟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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