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垂首盯着青砖地上蜿蜒的裂缝,喉结滚动数次才缓缓抬头。
宫室烛火在他眼角投下浓重阴影,倒像是将满朝文武积攒百年的忧虑都凝在了眉峰。
“陛下,此时这番宏论,恰似惊雷破云。臣自入仕以来,日日捧着皇明祖训研读,字字句句都写着宗室乃国之磐石,可如今......”
“这哪里是磐石,分明是悬在大明头顶的千钧巨石。”
这番话,一说出来,申时行立马就心惊胆战。
皇帝的豪言壮志,把他带偏了。
虽然清楚,自己不应该继续说下去,可等他听到朱翊钧的一句。
“继续说……”之后。
又鬼使神差的继续说道。
“太祖高皇帝分封诸王时,不会想到二百年后,会让国库背上这么大的负担……若只是国库负担倒也好说,可宗藩在地方上,多又不轨……”
“臣记得万历二年,山西代王支系为争田产竟私刑处死七名佃户,官府因宗室体面便草草了结……”
“陛下要收归庄田、裁撤司法特权,这刀刃下去,只怕比阁老丈量他们的土地还要痛上千百倍。"
“如今要革除宗室百年积弊,那些龙子龙孙、皇亲国戚,哪个不是能在御前哭诉求情的?”
他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三分颤意,"更遑论......陛下日后总要分封皇子,若有朝一日舐犊情深,这费尽心血定下的宗藩永制,会不会变成一纸空文?"
申时行再次谈及这个问题。
还是拿不准,人性使然。
而朱翊钧却是再次回答:“朕不会允许,后人去说,万历年间那场宗藩改制,不过是场镜花水月的盛世幻梦……”
“申爱卿,不急于一时,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希望你能助朕,用十年光阴,促成此次宗藩改制……”
申时行闻言下跪,不敢推辞,他是既兴奋,又惶恐。
兴奋的事情是,皇帝陛下要他做的事情,不亚于张居正改革的难度,同时,对于大明朝来说,也是影响深远的事情。
如果是真的成功了,自己的历史定位会提高许多……
申时行踏出临时行宫时,天际最后一丝暮色早已消散。
夜空中浓云如墨,只透出几颗黯淡的星子,仿佛是上天随意撒落的碎银,在沉沉夜幕里若隐若现……
风裹着早春的寒意掠过申时行,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上了马车,随后返回自己的小院。
马车碾过石板路,车轮发出单调的吱呀声,像是疲惫不堪的老者在叹息。
申时行掀开帘子,远远望着大明湖黑沉沉的水面泛着冷光,岸边垂柳的枝条在风中无声摇曳,宛如无数枯槁的手臂。
济南城早已陷入沉睡,唯有零星几点灯火在深巷中明明灭灭,像极了将熄未熄的残烛,透着说不出的孤寂与苍凉。
回到小院后,申时行将前面没有喝的粥给喝下,而后,自己一个人坐在案前。
思虑许久。
今夜,皇帝陛下说了那么多的话,让他思绪如麻。
窗外,风越发紧了,呜呜地拍打着窗棂……
夜很深,在这座庞大城市中,不仅只有申时行一个人睡不着。
还有一个。
正是今日得皇帝召见的德王朱翊錧。
德王府的檐角兽首在夜色中狰狞如鬼,往日辉煌的宫灯早熄了火,可是在一个暗室内,灯火通明。
朱翊錧坐在案前。
案台上放着的正是今日皇帝赐给他“安分守己”的御笔,朱砂御印在烛火下猩红如血。
他看着御笔。
脸上的表情越发狰狞。
“都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凭什么要我困在这济南城里……任人宰割……”
正在此时,暗室石门发出细微的"咔嗒"声,两个灰衣太监躬着身子从旋转暗梯鱼贯而下。
来到了朱翊錧的面前。
“殿下,您找我们。”
“你们来看看。”朱翊錧摆了摆手,让这两个老太监前来观字。
两个老太监得命,围了上来,他们二人是先看到了字,而后又看到了后面的皇帝宝印。
一名老太监瞳孔骤缩:“这...这真是陛下御笔?”
“御笔!”朱翊錧突然冷笑,指甲深深掐进檀木桌沿。
“对,是御笔,同为太祖子孙,同为宗室,他为帝王,我为藩王,南巡路过济南,不说恩赏,还特意赐下这四个字——分明是敲打我……瞧不起我……”
说话间,朱翊錧猛地抓起案上茶盏狠狠掷向墙面,青瓷碎裂声惊得两个太监齐齐跪地。
"王爷息怒!"稍稍年轻一些太监膝行半步,声音发颤。
“本